□郭曉蘭
在老家,出門右拐,走上一段路,就是村里的老水井,如今已經(jīng)用長方大石,一塊常年累月橫臥于井邊的無名石碑蓋住了井口。這口井的源泉,是和井緊連的一個方塘,曾經(jīng)藕肥荷香,魚蝦滿塘,如今也被人慢慢填平,圈圍起來,備做房宅地基。和方塘僅一路之隔的大方塘,每到夏季暴雨,大小方塘便連通合流,東西貫連,成為一家,如今也已干涸,因為沿岸人家的領(lǐng)土擴張,已經(jīng)彎彎曲曲不成樣子,像大地一個駭人的傷口,裸露扎傷著人的眼睛。
這口曾經(jīng)養(yǎng)育了小村眾多人口,以及牛馬雞鴨豬狗生靈的老井,就這樣要無聲無息地塵封于時間的河流中,無影無蹤的還有老井邊站立的幾棵高高的白楊,池塘邊驚鴻照影的幾棵垂柳,它們雖然宿命既定,但卻早已不知走向何方。
曾經(jīng),這口井多么溫順寬厚地敞開心扉存在于鄉(xiāng)親的生活里。常常,天還沒亮,村莊還未醒來,大地猶在沉睡,牛馬惺忪著眼睛,這口井已經(jīng)被早起的鄉(xiāng)親撞醒,小村過半的人家最先光顧的,就是這口井,因為井水偏甘洌于村東那一口,村里不少人家,寧愿多走一段路,也愿意挑這口井里的水喝。水井旁隨著太陽的光亮,漸漸喧吵熱鬧,老老少少,男男女女,來來往往,陸陸續(xù)續(xù),笑語家常,不絕如縷。村里人把每一個踏實的日子從井臺上挑回家,蒸窩頭,熬稀飯,蒸出滿園子的馨香,熬出一屋子的溫馨,生活清簡素樸,煙火可親,燈火可親。井是村莊睜著眼睛沉默、智慧的聆聽者,也是心貼大地最深沉、最忠實的守望者,見證了這方土地上的地闊天高,草木人生,喜怒哀樂。
隔著四十年的煙塵,猶然記得第一次提桶打水的經(jīng)歷。打水,看似多么純粹簡單沒有任何技術(shù)含量的一種勞作,可把桶放進井里,再怎么搖晃栓桶的麻繩,倔強執(zhí)拗的水桶把井壁撞得急躁的連聲干咳與脆響,也低不下那顆喝水的頭顱,就那么在水面上打著轉(zhuǎn)飄搖。世上萬般諸事,往往如此:未掌握之時,似乎霧里看花,不得要領(lǐng);待掌握之后,又覺信手拈來,輕而易舉。最后是村里的啞巴,小孩子又怕又恨的啞巴比劃著接過了我手中的麻繩,似乎手腕只那么輕輕地一甩,水桶左右搖擺兩下,就服服貼貼地喝滿了水抬頭向上走了。看著他滿臉的善意和笑意,第一次覺得啞巴并不那么可怕。
啞巴,一生孤苦,父母去世后,曾寄居在堂哥屋檐下一段時日,后來傳說因為吃的太多,胃口太好,終究還是一個人又來來去去于村后那個靜寂的小院里了。常常,淘氣的孩子看到他,在地上畫個圈,吐上一口唾沫,踏上一腳,啞巴就開始追,一幫孩子邊興奮地又叫又喊、又打又鬧地滿街亂跑。有時,我也是那些亂跑中的一個。喜歡盲從的熱鬧歷來是塵世里的一種司空見慣,可被熱鬧的人,一路走過無奈、難堪、落寞與憂傷,誰會依然安之若素,落落大方?也許,只有純潔甘洌的井水才能把人慢慢淘洗得明凈澄澈,塵埃輕揚,心有清溪吧!
啞巴擔了水,走過人家門前那棵桃樹,放下?lián)樱⒃谔覙渑。不知他一臉柔情,口一張一合,一張一合?ldquo;嗚呀哇呀”地對著桃樹,對著桃花,對著春天,說了些什么。這個被命運孤立在時間之外的人,他心中含混不清的吶喊不知誰能聽到,又有誰懂。對他來說,立在芳樹之側(cè),立在百花深處,便是身在天堂。世間如此闊大,即使命如螻蟻,卻原來心中也有屬于它自己的春花秋月,山河莽蕩,地久天長。
我有所念人,隔在遠遠鄉(xiāng);我有所感事,結(jié)在深深腸。時光飛逝,時世變遷,坑塘桑田。老井經(jīng)歷了壓水井、自來水的歷史變遷,映照著它一路的風云歲月,流過阡街巷陌,流過柴米油鹽,養(yǎng)育了老井一樣眾多的可愛鄉(xiāng)親,孕育了一方風情、風骨,滋養(yǎng)了一方土地。從此以往老井似一眼永不枯竭的清泉,靜靜地在每一位離家的遠人心頭默默流淌,伴著故鄉(xiāng)的一草一木,在每一個起風的日子里,蕩漾,蕩漾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