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芝鎮(zhèn)醉景
“站著喝酒不算”
大哥開始敬酒,第一盅,我們都端起來,“吱啦”干了。大哥盯著大姐夫,監(jiān)督著干得一滴不剩。放下小酒盅,大哥又盯著大姐夫,盯得他發(fā)毛,覺得臉上哪兒不對,摸摸鼻子。大哥說:“老九,再給大姐夫倒?jié)M。”對著大姐夫的臉,提高了嗓門說:“大姐夫,你不會喝酒?!”
大姐夫不明白。大哥說:“你跟酒有仇?”
大姐夫搖頭說:“沒仇啊。”
大哥說:“沒仇,你怎么齜牙咧嘴的?”
大姐夫又不明白。大哥說你看我喝,端起大姐夫的酒盅,放在嘴唇上,嘴唇往兩邊一抻,眉頭舒展,微笑著,抿一口,咂咂嘴,仰脖而盡,一臉享受。
大哥說:“一抿,一咂,一仰脖。咱那酒從舌尖一路下去,爽啊!怎么能皺眉頭?怎么能齜牙咧嘴?這是對酒的大不敬!大姐夫,‘獎勵’您一杯。倒上酒。”
大姐夫也學著大哥的樣子,可是還是不由自主地皺眉頭。不合格,連著被大哥“獎勵”了三杯,才過關。
大哥說:“我喝酒是爺爺培養(yǎng)的,大概兩歲時,爺爺抱著我,在浯河邊上,他拿著酒葫蘆,一口抿恣了。把葫蘆嘴放到我嘴里,我辣得哭啊。爺爺笑著說,哈,你以為是奶子甜啊,不要輕信,對爺爺也別信!俺嫲嫲就罵爺爺你這個死畜類。爺爺說,我是老畜類,孫子就是小畜類,有酒,就從畜類變成了人類。猴子修了一萬年沒變成人,一壺酒,就變了。倒過來一樣。”
不能不佩服大姐夫好酒量,我們叔伯兄弟五六個,沒有把大姐夫灌倒。但他也沾酒了,到豬圈里去給豬作揖,去了三次。
弗尼思說:“養(yǎng)兒望貴,喝酒望醉。”
喝醉酒,在芝鎮(zhèn)絕對不是件丑事。喝醉酒能喝出故事,那就成了津津樂道的談資。好多人愛把自己的酒后糗事自己抖摟出來,大哥就是。某年臘月廿五芝鎮(zhèn)大集,大哥領著我去趕集,碰上好朋友,拉拉扯扯到小酒館喝酒,我跟著也順了兩盅。大哥有點醉意了,去上廁所,暈暈乎乎,沒想到誤進了女廁所。一個女子正蹲在里面方便。
大哥推門進去,那女子驚叫著站起來,大哥腦子“嗡”地一下懵了。但他反應很快,裝著大醉了,大喊:“坐下,坐下,站著喝了不算。”一邊說,一邊滿頭大汗地跑出來。沒想到,一句話成就了一段姻緣。那女子也是剛性子,從廁所出來,挨個房間找,找到大哥時,大哥正繪聲繪色地說給朋友聽呢。那女子說:“閉上你的臭嘴,你說站著喝了不算,就不算了?!”大哥嚇得站起來,趕緊道歉。女子不依不饒,逼著大哥站著喝了三杯酒。說:“站著喝了算不算?”大哥說:“算!算!”芝鎮(zhèn)女子可不好招惹,她說:“光你喝,不給你娘敬一杯。”大哥腆著笑臉,端杯酒給那姑娘。姑娘干了,扔下一句:“找媒人去吧。”這個女子就是我的大嫂。
大嫂嫁到大有莊,我問她,你看上大哥啥了。大嫂笑著說:“喝醉了還會狡辯,看來不缺心眼兒。”
大哥也就有了“站著喝了不算”的鬼名字,叫著叫著就成了“公冶德樂不算”,再后來,直接喊他“不算”,大哥也答應。
侄子大了,村里人就叫他“小算”。
那年代缺糧食,將客人灌醉,可以節(jié)約幾個餑餑。在芝鎮(zhèn)人眼里,餑餑比酒貴。
有的人呢,酒后反倒飯量增大,大姐夫就是這類型的。見大姐夫越吃越多,吃了一個,又吃一個,眼見飯笸籮里的餑餑不多了,大哥笑著掰了一塊,說:“姐夫就是撐壞了肚子,你也要把這一塊吃了。”半塊餑餑伸過來,很熱情,其實是擋住了姐夫的嘴。見這樣一說,姐夫趕緊說:“飽了,飽了。”擺手下炕。
要過橋了。二大爺說,別騎車子過,推著過吧?纱蠼惴虿环䴕,連連說,這么個小橋,一眨眼就過去了。上了犟脾氣,大姐夫非要騎著自行車過橋不可。大姐夫好車技,騎上車子就飛跑,孩子們大喊:“歪了!歪了!歪了!”居然沒歪,過去了。恰這個空,大姐說:“咱娘給的箅子還沒拿來,等等我去拿。”大姐夫當時有點迷糊,以為讓他騎回來呢,他又騎車過橋,一陣風過,車輪到了橋中間,被露出來的兩根秫秸夾住了。他一抬屁股,自行車“撲通”就跌到了橋下,而他的頭戳到了橋中間突出的木床子上,戳了個血盆大臉。到醫(yī)院縫了五個鋦子。
我陪著去了醫(yī)院,我問大姐夫:“會喝酒了吧?”
大姐夫本來疼得齜牙咧嘴,聽我問話,一下子眉頭舒展,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。
弗尼思對我說:“學習微笑。” |